：“钨精矿被绑架了。”面对不断萎缩的需求和快速上涨的原料价格，从事钨下游加工生意的福建赛老板，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。
7月初公布的赣州市钨业协会（下称赣州钨协）黑钨精矿指导价，一次性跳涨了2万元/吨，单月涨幅高达14.8%。
但是，钨市场另一大价格发布者——五矿有色金属股份有限公司（下称五矿有色）并未提高报价，而在一个月前，正是其率先将6月钨精矿报价每吨骤升了2万元。
作为钨业上游产品的两大价格发布者，五矿有色和赣州钨协的指导价覆盖了超过一半的钨原料供给市场，目前赣州钨协的报价已与五矿有色保持一致。但包括赛老板在内的部分市场人士，并不认为这样的价格反映了市场的真实供求。
全球经济复苏乏力，金属价格普遍阴跌，尤其是进入今年二季度后，部分品种已经跌入成本区间。美国退出量化宽松政策的预期增强，令以铜为代表的有色金属价格走势再度陷入低谷。
中国钨行业上游产品钨精矿和APT（仲钨酸铵）的价格，半年间逆势增长30%，在孱弱的金属行业中极为扎眼。经过《财经》记者调查，一个背离基本面逆势拉涨、央企坐庄的行业故事逐渐浮出水面，其间曲直，令人深思。
钨市逆袭
从今年3月开始，赛老板位于厦门附近的碳化钨粉加工厂就处于半停工状态，偌大的车间里常常空无一人。工人放了长假，只在接到订单的时候，工厂才提前通知工人回厂上班。
类似规模不一的钨下游加工企业遍布江西、福建等地。这些企业并不拥有上游矿产资源，只是根据终端客户订单采购原料进行生产，赚取加工费。
因硬度极高，钨被称为“工业的牙齿”。含钨的硬质合金产品，广泛应用于金属切削、采矿、采油和建筑工业中，消耗了中国一半的钨产量。
碳化钨粉，则是生产硬质合金的主要原料。近几年，赛老板的工厂年营收超过3000万元，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私营企业。去年，工厂更是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，搬迁到了宽敞气派的新厂区。
但好景不长。去年四季度至今，钨精粉的原料价格已从每吨10.5万元涨至15.5万元。对于赛老板而言，这样的价格已经形成倒挂，两个月前拿下的订单如今必须赔本执行。赛坦言，他的工厂不是没有订单，成立十年来企业积累了一批稳定客户，但因钨原料价格一直持续走高，接订单变成了充满风险的挑战。
去年四季度，五矿有色开始提高钨精矿报价。短短三个月，钨精矿价格就从10.5万元/吨涨至13.5万元/吨。到了今年4月，市场传出国家物资储备局将通过五矿有色收储钨原料的消息，新一轮拉涨再次开始。
赣州钨协的指导价亦水涨船高。该协会是为该地区钨业企业服务的地方性协会。协会秘书长邱万毅称，协会的指导价是根据当地市场行情调研、企业沟通、市场预期等因素综合形成的。但邱万毅承认，该协会在指导价形成过程中，亦会与五矿有色方面沟通。
这令产业链中下游企业措手不及。“下游合同刚签，但原料还没进门，就涨价了。”赛老板的工厂6月只做了两单，是他十年交情的老客户。原料价格随时上涨，他也不得不冒险接单，毕竟大客户不能得罪。
更多的时候，赛老板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。一群本地同行聚在一起，只能围绕各种行情猜测、小道消息进行“诉苦比赛”。
减产成了保命之道。“减减减！”赣州海盛钨钼集团副总罗文称，近两个月企业只保持了六成产能，“这还算非常好的情况，很多同行都难以维持，开半月，停半月”。
虽未对下游加工企业生存现状进行摸底，但赣州钨协邱万毅坦言，目前钨行业后端消费需求比较差，成本难以向终端传导，价格倒挂现象普遍存在。
如何坐庄
五矿有色被市场认定是拉动本轮钨价上涨的最主要推手。
一位长期从事钨精矿销售的行业人士在接受《财经》记者采访时表示，以多年来市场的供求机制和行情看，即使考虑今年国际国内的全部行情因素，钨精矿正常价格应在每吨10万-11万元左右。之所以能涨到15.5万/吨，正是五矿有色操盘的结果。
五矿有色每月的报价，通常高于赣州钨协的指导价。相对五矿有色以央企身份发布的价格，赣州钨协的指导价被认为更贴近于市场实际成交价格。
罗文证实，如果五矿有色对外报出每吨13万元的价格，市场实际成交价可能仅是每吨11万－12万元左右。五矿有色即便单方面提高钨精矿价格，没有实际成交的支持，这个价格影响有限。
但从今年开始，上述情况有所改变，赣州钨协不断追随五矿有色的报价，市场对于后者发布的价格甚为敏感。
上述人士为《财经》记者还原了五矿有色影响市场价格的疑似操作手法：在报出一个新的高价后，五矿有色会拿出自有资金，在市场上做出几百吨或上千吨的成交量。“五矿有色像海绵一样，将市场上富余的钨精矿吸收殆尽，令剩余的供给能力和需求达到平衡。”
五矿有色甚至希望通过干预第三方资讯机构，为抬价助势。长期跟踪研究钨行业市场走势的瑞道金属网分析师宋宝平称，她曾接到五矿方面的电话，希望提高瑞道网站上的钨产品指导价。
由于钨精矿供给受国家开采配额所限，五矿有色无需担心钨精矿生产商扩产带来的供给增长风险。
在市场的供给端逐渐紧张后，五矿有色的报价就会迅速被市场确认并跟进。赣州钨协如果报11万元/吨，五矿有色就报13万元/吨，一步一步将市场带着往上走。
中金公司在调研报告中称，五矿有色收储价格至少比市场价高1万元/吨，许多海外客户对其行为比较反感。
收储，是指国家在战略物资价格大跌、价格低于价值时收购并储存，在价格大涨时抛出，用以平衡价格和市场。
无人能统计出五矿有色到底在市场上吸纳了多少货，以及动用的资金总量。但多名市场人士及第三方机构普遍认为，五矿有色钨精矿收储量大致在三四万吨左右，以平均价格计算，动用资金规模或达30亿-50亿元。
在国内、国际市场都没有起色的情况下，囤货太多，意味着大量资金沉淀和高风险。有钨矿生产商向《财经》记者反映，虽然五矿有色在高价签订的合同量有几百上千吨，但最终完成付款的并不多，“很多合同签了，但要求两个月后才付款，有的账期甚至拖得更长。”
被拖欠账期的交易如雪球般越滚越大。五矿有色和一些钨矿供货商签订的合同，前一批款项还未支付，后一批新的高价位供货合同就已经签订了。对于提出先结清账款、再续签新合同的供货企业，五矿有色毫不留情，“不供货，就不续签合同”。
对钨矿生产企业而言，这是个艰难的选择。一方面实际发货量和回款不成比例，另一方面则是新一轮高价合同的利益诱惑。
资源法则
“听说钨砂价格可能涨到18万元/吨。如果这样的话，我恐怕要转行了。”在当地人脉深厚的赛老板满是担忧。
江西稀有金属钨业集团副总经济师祝修盛表示，去年钨产品出口量比前年下降，今年前五个月出口量整体又下降了20%。钨行业去年出现供大于求，“目前原料市场很好，终端需求不好，实际上是库存转移了，转移到五矿那里。”
近两年，从事硬质合金生产的深加工企业利润并不令人满意。更不利的是，新兴的硬质合金企业在大批兴起，同时江钨硬质合金、株洲欧克亿、江西崇义的耀深等一批硬质合金厂的产能非但没有下降，还在不断上升，瓜分了市场。蛋糕在缩小，而分蛋糕的人越来越多。
下游竞争日趋激烈，逐渐凸显出上游的资源优势。五矿有色旗下的钨事业部，集中了全国30%的钨矿资源、60%的出口配额。收购湖南株洲硬质合金集团（下称湖南株硬）、四川自贡硬质合金有限公司（下称四川自硬）等工厂后，五矿有色已形成了矿山-冶炼-硬质合金加工的钨业全产业链。
五矿方面称，“在钨商品方面通过一系列购并重组工作，形成了集钨资源勘探、矿石采选、冶炼及中间粉末产品生产、硬质合金深加工、国内外市场贸易运营为一体的完整产业链，成为目前中国规模最大、初具国际竞争力的全产业链企业之一。”
一位要求匿名的知情人士透露，虽然原料价格一直上涨，但湖南株硬的成品价格反而下滑了6个-10个百分点。让人怀疑五矿有色直接供低价原料给旗下的硬质合金厂，保证这些工厂免受上游原料价格波动影响。
“先把资源的利润空间炒高，在赚取利润之后，拿出一部分利润来贴补关联的深加工企业，既扩大了销售收入，又贴补了深加工企业。”该人士举例称，APT的市场行情是每吨22.2万元，五矿有色给湖南株硬和四川自硬的价格则是每吨21.6万元，相对其他硬质合金企业，五矿有色从成本上确立了每吨6000元的优势。
迫于这种压力，一些拥有全产业链的大型钨业企业亦复制这一模式，开始补贴深加工企业，“不贴的话，连裤子都输掉”。
五矿有色方面表示，株硬本身就具有成本和技术优势，成品价格一直处于国内同业中的最高水平，今年以来价格也一直处于逐步上涨的态势。内部低价供应原料仅是市场臆测，株硬公司的原材料完全是依照市场价格来结算的。
无可奈何的，是大批没有上游资源的中下游加工企业。这类企业，大概占有三成左右的市场规模。罗文称，从4月涨价开始，倒挂现象开始在这类企业中蔓延，“但企业为了生存，即便微利或亏损不多，也要硬着头皮做，毕竟那么多工人要养，不能随便关门。”
看不清的市场
面对市场质疑，五矿相关人士告诉《财经》记者，从全球视野看，钨精矿是我国重要的出口商品，中国出口的钨资源长期占海外市场消费量的70%以上。钨精矿价格一定程度上的抬升，符合我国整体国家利益，对于我国钨工业整体而言也是一大利好。
近年来国家通过钨精矿的生产开采指标和出口配额管理，力保钨精矿整体供应保持在合理的增长水平。从金融危机以来的市场表现看，“确实收到了较好的成效，但整体产业链供求两端此消彼长的态势在持续，造成了近期供大于求的局面。”
五矿方面亦承认钨精矿出现了价格上涨，但认为促成原因是多方面的，其中成本因素的抬升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“国家对生态环保的重视，企业环保和技改投入明显加大；当前各行业企业高度重视安全生产和员工权益保护，行业整体的安全投入和人工成本长期来看处于持续增长的轨道。另外，资源成本、建矿成本也在增长。各方面成本抬升因素的积累，会使得钨精矿价格保持在较高水平。”
随着低成本、易开采钨矿山的大量开发，众多难开采、高成本钨原料进入开发利用范围，这一长期趋势将在更长时期内持续推高钨精矿价格。
这些说法并未得到下游企业的认同，他们认为五矿“无非是想赚取暴利”。业内人士算了一笔账，按五矿有色一年3万吨钨精矿的产量算，一吨涨3万元，就凭空多出近10亿元的净利润。同时，价格上涨已令五矿有色前年购买的一些高价库存解套。
罗文认为，整条钨产业链能否走强，最终要看是否被终端消费接受。钨精矿和APT的价格走势基本是同步共进，现在只需要等待的，就是硬质合金价格。今年8月底，若硬质合金价格涨上去就成功了。
罗文分析称，明后年的市场不会那么好。但是国外也是很久没有采购了，一旦这一需求量上来，还是可以的，只要APT价格不超过500美元/吨度。但若价格冲至600美元-700美元/吨度，就十分危险。
多数受访者预测，今年三四季度，五矿有色将继续抬高价格，再涨10%-20%并不困难。三季度钨精矿价格很有可能会达到16万/吨，年底之前有可能达到18万/吨，但五矿有无这个拉高的实力，仍然还是一个问号。
中金在近期的一份调研报告中指出，短期内五矿有色将继续收储钨精矿和APT，进而支撑钨价上涨。收储并非真实需求，若真实需求不能改善，五矿一旦停止收储，钨价极有可能下跌。钨价目前显著背离了基本面，厦门钨业（600549.SH）、章源钨业(002378.SZ)等公司不会受益于目前的钨价上涨，预计未来股价还有下跌空间。
五矿人士向《财经》记者强调，目前世界各国对钨战略资源的争夺愈加激烈，钨资源不能重复“资源贱卖”的老路，需要行业、企业和政府多方参与，共同提升我国钨资源的国际话语权，急需各方面共同努力，营造良好的政策环境和舆论氛围。
但祝修盛警告说，五矿有色继续这样在市场上操作，如果资金能够保障，这种模式还能将价格维持一年到两年。一旦资金链断裂，市场高价位必然无法维持。届时集中释放的前期库存，将对市场产生很大冲击。
邱万毅认为,钨行业不可能出现前两年稀土市场被暴炒的情况。因为钨和稀土有本质区别，其供应能力受到挖掘难度和国家开采配额的双重约束。罗文也持同样观点，钨的用途很广，尤其是在民用方面，不可能像稀土一样，被当成金融产品，最高涨幅拉升10倍以上。
“现在钨价格上涨连一倍都不到。”罗文说。
